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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來,大抵文人都會流傳些趣聞逸事,剛好自己也頗愛看這類題材。其中有一則,算是展現藝術家對作品有所堅持不輕易妥協的一面,相當瀟灑且令人尊敬,讓我印象特別深刻尤為欣賞,茲錄一下,分享給大家。

 

說起這號人物,或許大家比較陌生,但說起他朋友──王維,大家就蠻有印象了,這人便是王維的拜把──祖詠。盛唐詩人祖詠,少年時結識王維,雖然出身一貧一貴,卻不影響兩人深厚的友情。王維比祖詠還早及第,然在這之前,祖詠亦曾赴京應試過,還流傳了一段膾炙人口的故事。

 

那次應試題目為「終南望餘雪」,限定十二句六韻排律。祖詠寫道:「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寫至「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時,祖詠想了想,便擱筆不再續寫下去,起身交卷。好比電影《食神》一樣,主考官看了卷子道:「只寫四句是不允許的,念在你寫的不錯,還有點時間,再寫一些吧!」想不到祖詠卻瀟灑回道:「意盡。」好個意盡,想當然爾,錢起應試那種重出一字的情形或還可僥倖得到皇帝激賞,祖詠這與體制相差甚多的作品自然是不合規定,理所當然地落第了。

 

但大概因為詩真的不錯,配上舉止疏狂,在那崇尚藝術的唐代,想不到這件事居然傳開了。但儘管這樣,落第後的祖詠卻選擇暫時歸隱山林,於幾年後才再次出山應試。而這次便拔得頭籌,中了進士,可說不負眾望,真個實至名歸。而這首舉進士的詩,也是各本唐詩選裡頭常收錄的名作:「燕台一望客心驚,簫鼓喧喧漢將營。萬里寒光生積雪,三邊曙色動危旌。沙場烽火連胡月,海畔雲山擁薊城。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

 

從落第到及第這事教人尊敬的地方有兩點。一是祖詠對其作品的態度,彷彿作品在作者創造出來後即有自己的生命一樣,達至滿意程度後,就不輕易更改。縱使是攸關自己的仕進亦然,甚至祖詠此時還是一個相當貧窮的年輕人,為藝術寧捨功名,更令人肅然起敬。第二點在於祖詠既然選擇成全藝術品而落第,卻也沒有因此怨天尤人,也不因此變得消極放棄,只是恬淡的歸隱山居一陣,不知是否在重整或沉澱心情。數年後,祖詠再次赴京應試,寫下了既合規定又好的及第詩作,不僅給自己一個交代也不負眾望,我想這是很令人欽佩的。這種狂傲瀟灑,不是那種藉著酒意逞一時之快的狂傲,也不是遭受一、兩次挫折就賭氣般不再求仕進的消極式瀟灑。是可取、正面、冷靜、感性又帶著理性的。既然能得如此作品,真的不能改了,那便罷,下次再來就是。如果我實力是可以考上的,下次再來考,又有何妨?所以祖詠的想法是積極又正面的,交卷的背影自然瀟灑而決然,這讓我每每思及自己以前發生過的一件事。

 

某次,看到一則地方文學競賽訊息,裡頭有一樣綜合性的項目,只要主題符合,體裁篇幅不要太大,選用什麼體裁都歡迎。當時自己有篇創作算是較接近童詩一型,覺得很適合拿去參加。於是就把內容稍做修改,迎合一下題目,後來果真得到一個小獎項,也有一筆小獎金,但後來每次看那作品,自己卻是不大喜歡。如果有一天,有機會能把自己以往作品做個匯整成書,我總不大想放進當初得獎那篇的獲選面貌,而想放入它原本真實面貌且又被我修改至更滿意的,或是我明明應該重新寫一首作品來參加比賽但卻沒這麼做。雖然一切已過也無可厚非,而且又不是什麼大事,但不知是覺得對不起自己作品,還是過程投機或能寫得更好,總之時時有小小的後悔和遺憾感。

 

我是實際的、講求現實的,需要獎金,所以我願意迎合比賽去修改昔日作品,但當時我也可以重新再寫一個既符合比賽主題又令自己滿意的創作出來,可我卻沒有,而選了個日後對自己和作品稍微不滿意的決定。在祖詠面前,我感到自己是如此卑陋又渺小。也大概因為這原因,這故事在唐人詩歌故事裡雖然不算顯著,但我卻一直很喜歡。祖詠雖然浪漫不羈,展現文人之狂雅,卻又蘊含著積極正面、追求實際的做法,所以他瀟灑歸去,亦有自信數年後再來考試及第,我想這才是真正狂士的氣魄,同時這氣魄也在藝術創作與現實考量間取得了一個平衡點。

 

聊完此事,這裡想再討論那首昔年落第之詩:「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大抵一首好詩,會有詩境或情緒上的起、承、轉、合,然而這只是一個大概,有時只是起、承、合或是起、轉、合,但一定會有個高低起伏。所謂清朝神韻派追求的不著痕跡、盡得風流之類的得意詩境,往往就是含蓄到較無明顯高低起伏的,可是一定還是會有,祖詠這首詩作就是如此。從「終南望餘雪」詩作四句來看,其實蠻貼近前面講的起、承、合這類模式。這不代表作品缺乏「轉」的環節,相反地,這類型作品在「合」處,自有包含淡淡的「轉」,而只以較明顯的「合」彰顯於外。

 

這首短短二十字的作品妙就妙在後兩句,似乎可以繼續承接、舖陳下去,卻又似已可獨立做個結束。大抵以後兩句對仗手法來做結尾,是近體詩裡還算常見的技巧,如子美、荊公都頗多這種作品。若運用的好,短短一首詩裡的「劇情」會有似「開」又似「合」的感覺。反之若用得不好,大開之後卻無大闔,彷彿把人懸在空中,除了不明所以外,還似身體遭受殘缺而有不快之感。對仗做結而結得好的,例如子美的:「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王之渙的「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雖用對仗,卻擅用流水對來收尾且不著痕跡,教人渾然不覺,結尾處臻至完美境界。再如荊公的「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王右丞的:「花落家僮未掃,鳥啼山客猶眠。」李華的「芳樹無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鳥空啼」雖無明顯收尾感、同時也較為含蓄,卻也有劇情張力上的開與合,妙處即在於:「將綠繞、送青『來』」、「未、『猶』」、「自落、『空』啼」無不有高低起伏、先輕後重,靠這微妙的感覺帶出轉結感,可見虛字學問之大。

 

祖詠此首「終南望餘雪」亦屬於上述第二類,張力變化較為含蓄,須細心體會才能感覺意境所在處。「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增」字放於後,有因果關係裡「果」的效果。「霽色」與「暮寒」相對,意象大相逕庭,明霽色本是「霽色明」,表達霜雪後天氣放晴之感,讀至此直覺會聯想到晴朗、暖和、天青宇闊等意象。然而下句卻出人意表地出現「增暮寒」,但就生活經驗來說卻是相當寫實的。因積雪融化時常常是氣溫驟冷的時刻,所以此句微微地出人意料卻又相當合情合理。加上「林表」與「城中」一遠一近的搭配寫出所見所感,同時在林表後提到「城中」一詞,令詩句由單純描寫自然之景到此轉向,乃至聯想到民生情形。惻怛之心雖未到溢於言表地步,卻也在後兩句轉結處彰顯出來,是此詩佳處所在。

 

聞其事、讀其詩,此一文人形象令人神往。或偶有人譏此事為炒作,然如欲炒作,何必花數年光陰、最少兩次以上的考試來達到目標?蓋無親身體驗,不知創作藝術與妥協現實間的掙扎感。在大唐文學裡,相比其他大家,儘管史料記載祖詠之事不多,祖詠仍不失為一個令人景仰的藝術才子。錄取此事,可時時安慰自己、勉勵自己、鞭策自己。祖詠,文學史上一個平凡又不凡,狂雅與內斂融為一體的人。

 

2009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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